人間有情天

 

人間有情天

 

我人生中第一個重大的死亡事件,發生在我四歲的時候,我的至親父親因意外過世,當時年紀太小,對一切完全沒有印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對生父的記憶完全來自老舊照片、媽媽口述、以及自己用想像力拼湊出的畫面。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帶著我們四個女兒過日子。如果說我家的女人們都倔強、獨立、不依賴、不輕易在婚姻裡妥協,這段女人國的生活淬煉,必定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四十多年前的台灣,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女兒,辛苦可想而知。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我的小學老師、我姊姊的小學老師,都很積極主動的幫媽媽介紹對象,繼父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進入我家當現成爸爸,跳過尿片奶粉階段直接多了四個女兒,那時候我小學四年級。我們喊他爸爸,親近沒有隔閡。

 

爸爸年輕時當海軍隨船走過世界各地,見多識廣且漂魄,或許是不曾生養自己的子女,一直保有一些頑童的性格,花襯衫墨鏡菸斗雪茄,帥氣瀟灑,走在昔日的中華路商場,總是招來一聲聲董事長的呼喚。

 

爸爸拉的一手好胡琴,許多歌謠聽過幾次就可以拉出個八九分,無須樂譜。週末常跟一群朋友上票房,拉琴唱國劇。平常時下班得早或排休,會在家裡拉京胡,小小一個竹筒兩根弦,拉出的琴聲激昂遠揚,幾個巷道外都清新可聞。鄰居偶爾半玩笑半抱怨的跟媽媽說午睡時得「聞琴起舞」,我則是常在放學的路上聽到琴聲時跟同學說我爸又~在拉胡琴了,把「又」字拉長強調兼撇著嘴裝酷,心裡其實是開心的:爸爸在家。

 

爸爸是山東人,大嗓門,跟同鄉說起話來老喜歡夾雜口頭禪「帶著文具」,開心時帶著「瑪莉的筆」,真的生氣時就帶「曹麗瑪的筆」。逢年過節時,爸爸經常邀請票房裡的同好,特別是單身的榮民伯伯們到家裡餐敘,爸爸平常時話不多,但是跟朋友說起電話可以一聊兩個小時;他不擅長說好聽話,只會默默的把事情做完,像是拖地、倒垃圾、幫媽媽上市場提菜,還有幫我送傘,國中時學校規定只能穿雨衣,我嫌雨衣麻煩兼土氣,索性經常「忘記」帶,於是在那些個下大雨的夏日午後,爸爸就會在放學期間下一個山頭再上一個山頭的幫我送傘。最重要的,爸爸是家裡的大支柱與堅實的依靠,有他在,颳大風下暴雨,天塌下來我們都不怕。 

 

爸爸大概是少數不愛吃麵的山東人,平常時飲食極為簡單,饅頭、大蒜、槓子頭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過年時包水餃吃元寶,偶爾自己下廚,都是做我們幾個女兒愛吃的菜。每年除夕圍爐後的牌桌上,是爸爸恢復大孩子性格的時刻,爸爸總是從年終獎金中抽出一疊現鈔放在桌上當莊家,推筒子時,我們四個姊妹會當著爸爸的面賴皮的換牌,當莊家的老爸總是被我們逗得哈哈大笑的一賠四;玩擲骰子時,更是讓我們不限次數的上訴重擲,甚至讓我們把自己想要的點數「放」入大碗公內。 

 

在家庭教育上,爸爸相當程度的保持分際,不干預不介入,從不曾說重話責備過我們姊妹,沉默是他表達生氣及難過的方式。我青春期時與媽媽的關係緊繃,跟媽媽吵過架後總把自己鎖在房裡不吃飯,這時爸爸就會默不作聲的上市場買菜,回家做一道我最愛吃的辣椒炒牛肉,用辣的嗆人的味道取代言語,表達對我的關心與疼愛,招我吃飯。有一次逛夜市,看到一隻大白熊玩偶,我喜歡極了,可是務實的媽媽不買給我,我一路悶不吭聲擺臭臉,爸爸知道後,帶著我繞回攤子上二話不說買下大白熊。還有一年爸爸生日,我拿出存了好久的零用錢,買了一組自己想要的飛鏢盤給爸爸當禮物,爸爸笑呵呵的收下後,把飛鏢盤掛在我跟三姊的房間裡給我當讀書苦悶時的休閒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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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三姊的房間內除了掛著飛鏢盤外,還掛著很大一幅生父的相片,家裡也安著生父的牌位,媽媽每天都會跟生父上香,逢年過節會準備牲禮水果祭拜,偶爾說起與生父相處的點滴仍會落淚,而我們幾的姊妹在外面受了委屈,則是對著生父的牌位訴苦,要生父在暗夜來臨的時候,幫我們出口氣賞對方幾個耳光...。繼父不但對這一切泰然處之,每年的清明節都還陪著我們一起上山掃墓,幫生父的墳頭除草,當時不做他想的理所當然,現今回顧,方才體會繼父的大度及偉大。

 

求學、工作、結婚、生子,在我們都各自擁有自己的家庭後,生活重心已悄然轉移,回娘家時間越來越少,偶爾回去也都是沾醬油般短暫停留就離開,孩子們考試升學是大家關注的焦點,我們將爸爸媽媽照顧我們的方式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複製到對自己的子女身上,卻忘了回頭看看爸爸媽媽的轉變,一廂情願的相信爸爸退休後生活安定不需操心。我甚至不記得爸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老的,近年來爸爸身體有恙,慢性病磨損他的瀟灑,老友們相繼離開淡薄了談古說今聊家鄉的快樂,視力聽力的退化讓爸爸更加沉默,也對媽媽越來越依賴。十數年來爸爸頻繁進出醫院,漸漸的,我們對媽媽勞心勞力的心疼,凌駕對爸爸疾病的關心。我們都沒意識到原生家庭的緊密連結,讓爸爸更覺孤單! 

 

6/10中午接到爸爸送急診急救的通知,立刻趕往醫院,這不是第一次接到類似的通知,以往這類的情況,爸爸都是住院幾天就康復,但這一次卻有著另類不祥感,生理上反射的落淚不止、左胸痛到每一次呼吸都像要移開一噸重的石頭。到院時爸爸發著高燒,急性肺炎,肺部已經大面積感染,且出現血氧不足吸呼衰竭的情況,下午轉加護病房後爸已陷入昏迷狀態,我們面臨插管與否的決擇。醫生委婉的說插管雖可幫助呼吸,但是以感染的情況來看,機會並不大,徒增身體痛苦。我一直堅信生命有其歷程,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常態,但是當親愛的家人面對這關卡,要放棄好難!

 

當晚7:30加護病房探視時間,爸爸燒退了,人也醒了,跟他說話他會點頭也有反應,我開心的跟姊姐說爸會好起來,約好先各自回家打理一下,隔天加護病房開放探視的時間再一起來看爸爸。當晚剛到家就接到醫院來電,再趕回醫院,爸已經走了,擺脫了纏身的病痛,臉上安詳沒有痛苦。

 

死亡,對我的意義不是結束,不是名與利的蓋棺論定,而是關係的省視。以往看電視劇裡死別的戲碼,哭的聲嘶力竭、走不出悲痛,總覺煽情做作;等到親身經歷,方覺那樣的戲碼過於輕描淡寫,不及悲痛的萬分之一。此時此刻,我的腦海裡浮現無數的場合畫面:一家人嘻嘻哈哈談天的場面,爸爸因為聽力退化獨坐一隅默不作聲;無數個媽媽陪同看病的日子,沒有子女陪伴攙扶,行動緩慢且沒有安全感;兩老平常時在家冷冷清清的吃飯,無味且孤單...。我只不住的眼淚,是不捨是悲傷,更椎心的,是內咎與遺憾,我可以做得更好的,多一句問候、多一個擁抱、多一次攙扶、多一些照料,然而我總是心有旁騖,不急著陪伴爸媽,因為他們一直都在那裡。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無數的警世箴言與提醒,都未能改變駑鈍的我生活及工作上的安排。爸不在了,從一直在那裡到永遠離開,過渡的時間不到12個小時,享壽85。人們通常不知道自己擁有什麼,直到失去時方才明瞭領悟,爸爸粗曠的外在下,有著細膩的情感,奇怪這麼明顯的事實,我跟姊姊們都一直到爸爸往生後才體會。爸迴光返照期間,我抱著他告訴他我們愛他、謝謝他對我們的照顧,儘管我們心中有愧且充滿不捨,卻也感恩老天爺帶爸爸走的瀟灑優雅沒有痛苦。但願爸心中無憾,帶著我們的愛與感謝,走進西方極樂世界。爸爸的慈愛與音容,會永遠留在我們的心中。

 

 

 

[後記]

記於爸爸6/30告別式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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